作家李敖去世,他把向一个时代说不的勇气保留到了最后
作家李敖 3 月 18日上午 10 点 59 分,因脑瘤病逝于台北荣民总医院,享寿 83 岁。消息一出,震撼各界。但关于死亡的消息,李敖早已向各界预告。
2017 年 2 月李敖得知自己罹患脑瘤,剩余不到 3 年的生命。同年 6 月,他透过经纪人郑乃嘉公开告别信,信中写道:“我现在每天要吃六粒类固醇,所以身体里面变得像一个战场,最近又感染二次急性肺炎住院,我很痛苦,好像地狱离我并不远了。我这一生当中,骂过很多人,伤过很多人;仇敌无数,朋友不多。医生告诉我:你最多还能活三年,有什么想做、想干的,抓紧!”。
这并不是李敖第一次接近生死关卡,2003 年他曾被检验出有摄护腺癌,面对病痛,他坦然面对,当时开刀的前夕,李敖依然谈笑风生地吟诗。
在高调发表告别信的那天,李敖公开接下来的计划,他说要在大陆开个新节目《再见李敖》,并打算把《李敖大全集》编辑完。告别世间之前,他想把所有仇人、好友聚在一块,大家明说话,把这一生的纷扰做个总结。
说起李敖的一生,确实每件事都伴随着争议,他的每一个谈话、思考、行为,都被媒体放大检视,就连私生活也是。
曾有媒体询问李敖是否知道自己曾经骂超过 3000 多人,他说自己很痛苦,并引用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一句话:“你要小心选你的敌人”,他补充:“敌人是要挑的,因为有的敌人很烂,他没有资格做你的敌人!我到台湾最痛苦的就是,我碰到的都是些烂敌人!我没法选!那就一网兜售,全部斩绝”。
狂妄、桀骜不驯这些形容词,用在李敖身上丝毫不为过。
为数不多的好友当中,就属陈文茜最为知名。2017 年 12 月,陈文茜曾在微博上 PO 文说:“一切都在倒数”。此后她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“李敖超越了这个时代,因此要等到李敖真正死了,台湾才会真正想要纪念他”。今天,当她得知李敖的死讯时,她不愿多说什么,只短短地回两个字:“哀。叹。”
对于不少年轻观众来说,李敖就是那个身穿红色夹克,带着黑框墨镜,在荧幕面前滔滔不绝针砭时事的人,不时还会夹带一句 “小心我告你” 。尽管李敖的官司通常以败诉收场,但他认为 “打官司不在结果,而在于过程”。
有评论家用“文化顽童”一词形容他,认为李敖对世间的每件事都看不惯,但重点是他敢于发表意见,即便与当下舆论完全相反,他也毫不畏惧。
当代社会里,没几个人敢自称大师,但李敖不是。他不仅自称大师,还强调所有欣赏他的人,原因相当简单,因为:“我李敖优秀”。
李敖这一生中干过的事太多,就连出版的著作也超过百本,几乎没有人有办法完整总结与回顾他的成就与争议,尽管如此,依然有个最清晰的特点:向一个时代说不的勇气。
向一个时代说不的勇气
1935 年 4 月李敖出生在东北。1949 年,14 岁的李敖随着国民政府迁台,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,他都在台湾生活,历经戒严时期与解严之后的台湾社会变迁,他持续发表意见。
不过,就如同许多随着国民政府来台的文人一样。对于中国大陆的情感,也是李敖一生中如影随形的课题,这突显在他的文学创作、政治立场上。
李敖来到台湾的那一年,国民党政府才刚在台湾颁布戒严令,并开启了长达 38 年的戒严时期,这段期间内,对不少知识分子来说是个相当沉痛的年代,所有与当局相违背的思想与行动都会被判定为异议与叛乱分子,接着被抓到牢里。这段期间内,李敖入狱了两次。
1971 年 3 月 19 日,当年 36 岁的李敖第一次被捕,隔年的 2 月 28 日被以“叛乱罪”入狱,判刑 10 年,最后则在 1976 年 11 月出狱。李敖被捕是因为他曾经替被称为台独教父的彭明敏偷渡外逃,时任蒋介石掌权,对台独活动给予严厉打击,因此将李敖关入狱。
第 2 次入狱则在 1981 年 8 月,起因是 “李敖侵占萧孟能家产”与“萧孟能诬告李敖”案,原先台北地方法院法官判李敖无罪,到了台湾高等法院后,改判李敖入狱半年定谳。
回顾李敖两次入狱的始末,许多评论者都认为李敖在那个年代,确实背上不少莫须有的罪名,同时间也说明了文化人士在那个年代的共同命运。
然而,这些过往没能阻止李敖持续向社会表达异见,李敖成了戒严时期的知名 “党外” 人士。
“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。”
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讲座教授陈芳明回忆李敖时,说起了《文星》杂志。这本杂志是台湾社会在戒严时期,相当重要的一本文化刊物。
1961 年,时值 26 岁的李敖,投稿到《文星》,他表达西化的观点,也主张白话文,并且为胡适辩护。他的文章当时在文坛引发一场中西文化间的论战,因为笔锋犀利,李敖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。1963 年,他接任《文星》主编。
陈芳明曾评论李敖:“为那个时代开出一条道路”。
就在《文星》被查禁前的最后一期,李敖让许多拥有不同立场的人同时出现在杂志里,并且撰文批评国民党。陈芳明认为李敖拥有过人的勇气,他的成就包含让当时年轻人认识了现代文学、自由主义。
李敖这一生中,确实骂过无数人,唯独胡适,是他所敬佩的人。
1958 年当胡适到台北就职 “中央研究院” 的院长一职,某次的演讲,有人把坐在台下的李敖介绍给胡适认识,这是他们两第一次见面,接着他们两个长谈了几个小时。
在这之后,李敖在《文星》杂志写了一篇《播种者胡适》:“我们只消肯定胡适在文学革命的贡献、新文化运动的贡献、民主宪政的贡献、学术独立和长期发展科学的贡献,我们就可以论定他对我们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贡献了,除此而外,一切都是余事!”
在胡适过世后,他依然不停地在许多场合表扬胡适的贡献。2009 年 2月 《李敖妙语天下》的节目当中,他说起自己对胡适的敬佩。当时,他直接批评马英九对于五四运动、新文化运动的无知,接着仔细爬梳运动的过往,并从胡适从美国回台湾之后开始说起,他说自己也曾参与接机,看见胡适不仅能跟每个人握手,甚至可以与对方说初一些他的近况。李敖强调胡适对人观察入微以及拥有超凡的记忆力。
李敖对胡适的敬佩之意,也让他出版好几本与胡适有关的书,像是《胡适研究》、《胡适评传》,编出了《胡适选集》。
李敖曾经说自己这辈子写过的字超过 2100 万字,是鲁迅 700 万字的 3 倍,他也自豪对文坛的贡献:“ 50 年来和 500 年内,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。”
无论是文化圈的大事,还是政治变迁,李敖的批评精神如同斗士一般,不管媒体环境怎么变,他总会找到一个可以发声的管道,并且找到言论的出口。
事实上,李敖曾希望把批判的精神,改为从政并直接影响社会,他曾经两度参选总统与台北市长,但最终的得票率都没超过 1%。
某种程度来说,这似乎也说明李敖注定成为体制外的批评人士。作家杨照曾撰文评论,李敖的文字概念虽然粗糙粗显,但他实际在运用文字时,却塑造了感染力极强,却又很难有人模仿得来的独特风格。
来看一看他的作品
(注:以下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的《李敖自传》的书摘。这是李敖最后一部自传,写于他 80 岁时。)
破题
宋朝有个风俗,叫“八十孩儿”。小孩出生,为了盼他长寿,在他脑门子上写“八十”两个大红字,以讨吉利。现在我真的活到八十岁了,脑门子上要写,得写“八百”才过瘾了。看来“八百”是活不到了,但写几百条浮生杂忆是没问题的,于是我花四十天写他几百条。因为是浮生杂忆,不求齐全,随笔而为,尽得风流。书名原拟《李敖八十风流录》,嫌八十太老气,改为《李敖风流自传》(简体字版名为《李敖自传》——编者注)。由于写法太破格,也可叫作《李敖浮生缤纷录》。看来破格的马劳(André Malraux)的《反回忆录》(Antimémoires)、葛拉斯(Günter Grass)的《我的世纪》(Mein Jahrhundert)都写得太规矩了。唐朝诗人写“文采风流今尚存”是吹牛的,实际上,他们的“文采风流”,直到李敖身上方得实现。“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”。“今之视昔”者,我也;“后之视今”者,有乎哉?没有也。千山独行,千古一人,广陵之散,从此绝矣!
凡例
一、一生写的书都太有板眼了,这本书要颠覆一下:信笔所之,不计较章法、文体、均衡感、首尾相顾,但得徜徉自然,不怕乱七八糟、不怕不连贯。
二、有时用瓜蔓式。瓜蔓就是跑野马。跑了一阵再回来,或不再回来,悉随性之所至。
三、有时长话短说,有时短话长说,啰唆一下。也不怕小有重复。重复就重复,我在加强事实、加重语气啊。至于长话短说,难道在做简报吗?不是,只是不想多花时间。万一说长了,一定是气极了。
四、所写黑暗中见野火、文明中见野蛮,得其野趣;又俗中见雅、雅中脱俗,得其雅趣,也得其俗趣。
五、多写花絮。古人“踪迹大纲”“情怀小样”,古人吹牛,我却得之。
六、有时用跳跃式。跳跃式写法最自然。看来没头没尾,其实自成单元。跳跃式写法也不是一跳不回,它会“将往复旋”。只是跳回来的时候,你衔接不上了。跳蚤多么了不起,它以三毫米的大小,可以跳高自己七十倍、跳远自己一百一十倍。跳跃真好,它可以平地就给自己高度和远方。请接受我的跳跃式写法。
两位老太太
我的写法采“随意唠叨体”。我虽然已不耐繁剧文字,但自传例外,该啰唆之处,绝不轻饶,还要特别啰唆一下。汗牛也、充栋也、上网也、下载也,古今自传多矣,但最好的,出自两位老太太。一位是赵元任太太杨步伟,一位是胡适太太江冬秀。老太太式自传的最大好处,在她随意唠叨。唯其随意,故少弄假;唯其唠叨,故无遗珠。李敖者,行文固大手笔也,以大手笔效老妪书;能解老妪,方足以读自传。知我者,其唯老太太乎?我的收藏中,有一章打字稿,上面有胡老太太亲笔改动,是骂干女婿、干女儿钱思亮和钱思亮老婆忘恩负义的,骂得很生动。胡适生前招朋引类,引来的多是匪类;胡适死后,一一现原形而去,毋怪胡老太太怨气满纸也。
时——一九三五
一九三五年,那是中国人最倒霉的年代,阿比西尼亚最倒霉的年代,犹太人最倒霉的年代。犹太人被锁定是万恶之源,直到被杀了六百万才稍得喘息。那种杀戮是渐进的,从他们身挂牌子自责开始;就在一九三五年,他们就被挂上了。挂牌子,洋人可早了去了!
地——我住在中国
我否认“中华民国”的存在。有人问你不承认“中华民国”,那你住在哪里?我夷然答曰:“我住在中国。”所谓“中华民国”,事实上,根本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,以一个省的现状——拖了长达六十六年的现状,居然要“省可敌国”“分庭抗礼”,这是很不要脸的抹杀事实的态度。如果大陆上一九四九年起没出现中华人民共和国,也许“中华民国”四字还可蒙混适用;但是,中华人民共和国早就成立了,为中国人民、世界各国所承认了,“中华民国”早已亡国属实!我最爱挖掘国民党的文件,我早就指出:一九五○年三月十三日,“中华民国”的亡国总统蒋介石在“阳明山庄”秘密讲“复职的使命与目的”,就承认说:“我自去年一月下野以后,到年底止,为时不满一年,大陆各省已经全部沦陷。今天我们实已到了亡国的境地了!但是今天到台湾来的人,无论文武干部,好像并无亡国之痛的感觉……我今天特别提醒大家,我们的中华民国到去年年终就随大陆沦陷而已经灭亡了!我们今天都已成了亡国之民而还不自觉,岂不可痛?”白纸黑字如此,可见说“中华民国”未亡者,自不符合“总裁言论”“总统训词”也!而奴才们的“总裁”与“总统”,私下里也未尝不承认“中华民国”已亡的事实。当然,私下里是一回事,明目张胆又是另一回事。蒋介石在明目张胆时,还是不要脸地宣称“中华民国”不但未亡,还涵盖整个大陆。并且,还涵盖外蒙古。外蒙古早就被他卖掉了、外蒙古早就进联合国了,蒋介石还说是他的。不甩卖国的蒋介石吧,外蒙古在我感觉里一直是中国的。
人——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
总结八十年的成就,似乎止于“示范”与“播种”。李敖一生独来独往而能独立存在,贫贱不移、威武不屈,是为“示范”;又在年复一年重围中,自台岛流窜祖国,以自由智慧崇中反美为天下倡,是为“播种”。只是世界和中国太大,阻力也多,究竟能播多少种,难以评估。最后能把握的,也是以“示范”为主。爱因斯坦(A.Einstein)论印度圣雄甘地(M.Gandhi)说:“后代子孙很难相信这世界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。” (Generations to come will scarce believe that such a one as this ever in flesh and blood walked upon this earth.)我蛮喜欢这一描述。后代子孙也难想象在我们中国,生民犹如过客、成千上万又上亿的过客,能够反客为主的,除非成群结队、立党夺权营公或营私,个人绝无机会。不入于杨、则入于墨、或浮海入于美。个人没有前途,只有夭折与牺牲。冒出头来的个人仅有李敖一个、仅幸存李敖一个。如今也忽焉老矣。所以,就“示范”而言,反倒更为写真。其实古今个人,“匹夫而为百世师、一言而为天下法”者,毕竟寥寥。从历史长流评估,也只是一道灵光而来,化为一道阴魂而去。看看甘地吧,他一辈子的苦心与苦行,有生之年并没看到;而横死以后,自己国家的演变,也与他一生努力的走向不同。至今印度人怀念甘地,也只是“高山仰止、景行行止”的“示范”而已。山外有山,彼山非此山;人民景行阁下,景行半天,人民还是人民。“吾道不孤”是有的,但是点起名来,没有几个。为你立几个铜像可以,铜像只是观光一景,不是吗?(插播一句题外语:一生中,跟我上床的女人最能见识到我的血肉之躯,最有“金刚经”“真实不虚”的情调,但她们知道我多伟大吗?)
鬼——日本鬼子
我生那年,一九三五。正是日本鬼子羞辱中国如火如荼之年。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对日本,是一路低声下气的。订什么什么协定固不必说,一个言论自由上的故事,倒特别值得一提。杜重远在《新生周刊》发表《闲话皇帝》一文,日本驻沪总领事以“侮辱天皇”为口实,要求国民党亲日政府法办。国民党法院判了杜重远一年两个月,同时查封了媒体《新生周刊》。想不到吧?七十六年后,二○一一年,王伟忠之流却利用媒体“全民最大党”,向日本天皇道歉了,多丢脸啊!当年日本人给杜重远和媒体的罪名是“侮辱天皇,妨害邦交”,日本人可恶,但还在有邦交基础上戴你帽子。今天呢?日本人早就把你一脚踢开跟你台湾没“邦交”了,台湾却在自己有二十一万的贫户拮据下,由马英九带头募捐,奉献了五十八亿给日本救灾。如今杠上开花加上道歉,他们把台湾人搞得这样贱,马英九、王伟忠可都是在台湾的外省人呀。从一九三五年《新生周刊》事件到二○一一年“全民最大党”事件,都被我赶上了。
原来我就是“上帝”
根本上,人是被上帝的化学游戏给耍了。上帝造男女,又用化学成分作弄了,使生理有需要、心理有需要,所以有性交和爱情,在这些需要上随上帝指挥起舞,百怪千奇,窘态毕露;上帝高高在上,窃笑以自娱。无法自脱于上帝的魔障,但是自成舞步,别立婆娑,还是有机会的。换句话说,把上帝指挥下的生理需要和心理需要予以改变,变得像万花筒一样的千变万化、绮丽多彩,使上帝感到惊叹失控;上帝只是天工,但可以巧夺。上帝只变成动物层面的庸俗,包括单一的传教士的性交姿势,但我从这个层面提高了水平。我变得超越了庸俗,我作弄了上帝。
上帝把亚当夏娃们造得那么粗糙,经过进步与修饰,变得多么与亚当夏娃不同、多么与诺亚方舟中的动物不同、多么与原始的自己不同。我出自人群,我曾受污染,我接触到太多太多的庸俗和世俗,可是我走了出来,证明了可以胜天、也可以胜群众、也可以胜自己。在两性关系上,从上帝到人群,把这种关系搞得兽性、单调而痛苦。如今,我走了出来,我打败了上帝给我的极限。
在床上,上帝不见了,原来我就是“上帝”。
上帝管两头,我管中间
虽然如此,我仍旧自勉我自己一段话:“当它变得什么也不是,你跟它同在一起,你也变得什么也不是。你不必对陨石做什么,如果你不与陨石同碎,你还是做你自己的世界性、普遍性、永恒性、生命性的工作罢。”这就是我一生的计划,也是我余生的方向。我一生的计划是整理所有的人类的观念与行为,做出结论。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、太复杂了,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目,然后把一个个细目理清、研究、解释、结论,找出来龙去脉。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、做得好的大工作,可是我却一个人完成它。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的最大礼物;因为人类还没有一个人,能够穷一生之力,专心整理所有的人类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。也许有人说:“你做的,好像是最后审判?”其实不一样,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、已经无可挽回,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。我做的,却是一种期中结账。结账以后,人类变得清楚、清醒,可以调整未来的做法和方向。所以我做的,跟上帝做的不一样,我们只是分工合作。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、到最后审判落幕,他只管首尾两头;而我却管中间,要清清场,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。所以,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,但在最后没到以前,我要先审判他。
视——息眼之所
最喜欢把眼睛闭起来,埋在十七岁情人的大腿上。光滑、柔软、温暖、香馨,还有弹性……眼睛埋在那里,我愿从此一瞑不视,那是我永远向往的安息地方。
年复一年的辛苦、日复一日的萦扰,在须臾之间,全化为无形。出现在目前的,恰似那《神女赋》中的云梦人儿,或近或远、或俯或仰,陪你解脱又为你解脱,让你飘浮天上又婆娑人间。那样的舒服,那样的安谧。多么希望那是一种归宿,眼睛不要再睁开,就长眠在那里。
声——蝴蝶夫人
我的一个朋友薛起文是音响迷,整天整夜为新款音响神魂颠倒。市面上一有新货出来,他就疯了,千方百计,要汰旧换新,搬进搬出,几无宁日。我问他新旧之间,有那么大的落差吗?他苦笑一下,摇了摇头。人生啊,N就很好了,为什么拼命追求N+1?不断用新音响听追魂曲的人,何不减1一下,N就好了?薛起文最喜欢听CD歌剧,尤嗜《蝴蝶夫人》。我认为《蝴蝶夫人》最令人吃不消的,在段落之间,失声失音太长;以为歌剧已完、夫人已死,不料又活回来。歌剧迷薛起文跟我说:他每听《蝴蝶夫人》都要哭。他太太不许他用大音响了,他买了一台随身听,偷偷在浴室放,结果每次大便完了、厕所门开,都泪流满面而出。我听了大笑:蝴蝶夫人终于惨死了。
色——日本女人
我太太小屯向我说了一句妙话,她说:“当你开始喜欢日本女人,就证明你老了。”真糟糕,我近年已有喜欢日本女人的倾向。日本女人比洋婆子细腻多了。写真集要数叶月里绪菜最好。我在电视节目中,展示叶月里绪菜的照片,反证我们在这方面不如日本开放、自由。为了这一展示,台湾的新闻局行文警告了电视公司,但不敢警告我,这次似乎李敖吸引不了他们。人间最好听的声音,不是蝴蝶夫人的歌剧,而是蝴蝶夫人的叫床。
书房之“被”
在书房里,有时我不找书了,而是幸会它、碰到它出现了。书仿佛主动冒出来。风吹草低“现”牛羊也、图穷匕首“现”也,主动在彼、不在此。让我的眼睛被动吧,被动的快乐像被按摩。“被”字被这样诠释,多好!(虽然这些,都是十年前的风流了。 )我迷恋过那十七岁。十七不是一个静止的数字,十七是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滑走的数字。当最后一个滑走,十七岁即将不再。不再,不是时间的不再,不是这一年青春的不再,而是十七岁的风华不再、欢乐不再、声容笑貌不再。留给你的,是完整的回忆格子,等你细补、等你描红。回忆是实况的延伸,它比实况还细腻、还完整逼真;如果你会回忆、而非伤逝。伤逝不是回忆,伤逝是一种错误的人生态度,它使快乐的回忆蒙上尘土。
从十七岁身上,我有结论在我心上。我用一句洋泾浜英文来写我自己:I have taken more out of seventeen than seventeen has taken out of me.这就是我的结论了。文学作品《虚拟的十七岁》是我out of seventeen的另一范畴的所得。没有seventeen的真身,我很难写出那么瑰丽的画面。写作和绘画一样,要有model。那一真身,就是我的模特儿。
愿——我愿我是驯兽师
所有的职业中,我最欣赏驯兽师。驯兽师这一行,建筑在一个奇怪的敌我关系上,建筑在“因为你又不怕我又怕我”的大前提上。驯兽师驯公狮子,公狮子只要一冲过来,驯兽师就完了;可是驯兽师拿个长鞭子,吆喝着逼公狮子就范,蹲上圆凳。公狮子并不服气,它一再拒绝、相持一阵,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,上了又伸出狮掌抗议,朝驯兽师一吼再吼。驯兽师面对的,是时时刻刻的不可测。驯兽师不像斗牛士,斗牛士面对的庞然大物是可测的。反正它就是敌人,它就是看你不顺眼,要快步冲过来,你有技巧可以闪开。空间很大,牛转个弯回头,你已经重作准备了。但驯兽师就不一样了,狮子比牛会转弯,空间又同在一个大笼子里,并且,又不止一头狮子蠢蠢欲动,每头都是凶手。只不过狮子们有了一个错觉,以为你比它强,它怕你,又怕又不怕,最后还是决定怕。under protect(在抗议中怕你而已)。还有一种驯兽师,艺高人胆大,要钱不要命,他居然可以叫公狮子张开大嘴巴,而把驯兽师自己的头,塞到狮子口里,你咬呀,看你敢咬!当然,十分之九、百分之九十九,狮子不敢咬。但是十分之一、百分之一出现了,就说不定了。我们听到过“虎口余生”这四个字,但没听过狮口余下什么。所以,驯兽师这一行太精彩了、太冒险了、太刺激了、太有挑战性了。并且,听说这行像刽子手一样,还家传的呢。爸爸是刽子手,儿子克绍其刽,也是刽子手。爸爸是驯兽师,儿子也是驯兽师。一个笑话说:有一天,儿子找不到爸爸了。他跑进狮笼,要狮子张开大嘴,一只只检查。人问他你去干什么?他说我在找我爸爸。
寿——一百岁前的八十感言
因为我立志要活到一百岁,所以在八十岁时写这本书,好像太早了一点。但是八十总是一个关卡,要定性、定位,总不失为一定局。八十以后,所作所为无非就此定局,锦上添花而已;所以,一百岁以前的二十年,只是花团照眼,其为锦簇,八十以前早定之矣。
于是,几经犹豫后,我还是决定写这本书,给我一生做一前瞻和总结。前瞻一百,总结八十,除非我一百以前讨逆、讨姨太太,活得不厌烦了;我一生的定性定位,趁八十生日就此打住。我要用我的八十定性、定位,显灵给人,使人感到,后世的子孙,很难想象“这世界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”。——这是我一百岁前的八十感言。在我文章和讲话中间,我有个习惯,你可以说是恶习,就是要随时插播吹嘘自己。插播以后,又回入正题,讲话与常人无异。全世界最习惯我这种习惯的人是赖岳忠,开玩笑说,赖岳忠是我的“御用摄影家”。他随我的便,发现我一插播,他就喝口咖啡,见怪不怪,面露笑容,静待歪风扫过。陈文茜说能够以欣赏态度看李敖自我吹嘘的人,是“有道之士”。她有时候是有道之士,有时候不是。
狮妈妈外出时
狮妈妈出去觅食了。三头小狮溜出洞口,正在高兴互咬。突然间,老鹰凌云而降,抓去一头。对饥饿中的老鹰说来,是自然法则。对惊恐中的、顿失玩件的两头幸存者,也是自然法则。动物眼里,没有悲悯;动物心里,没有感叹。悲悯和感叹都是我们加上的。有时候,我们明知这是自然法则,可以解释,可是难以释怀。我们总该调整一下自己,放开自己的视野,动物化再人道化。动物化,是某一程度的欣赏动物的“忘情”;人道化,是瞩目在有关人道的大题目上,不能“忘情”。某种程度的回归原始,动物化的原始,也不失为高明。
我与《自由中国》
我做中学生的时候,就对中国的思想家胡适有过很深的研究。我写过一篇《关于〈胡适文存〉》,陈世熙那时正在台大法学院办《这一代》,他看中了这篇文章,愿以胡适给他们杂志的题字——“为者常成,行者常至”来换,我同意了。不料台大训导当局在审稿时认为有问题,不准登,陈世熙就还了给我。过了两年,我已是大学生了,陆啸钊办《大学杂志》,他不在乎,遂拉去登。刊出后近一年,“罗”忽然提议说:“何不寄给《自由中国》?他们一定登!”我过去认为《自由中国》高不可攀,想都没想过,经她提议,我就删了一部分,由她誊好,寄给《自由中国》。
一九五七年三月一日的《自由中国》第十六卷第五期上,登出了这篇文章,改名《从读〈胡适文存〉说起》。雷震立刻写信给在美国的胡适,特别推荐这位对胡适有独到研究的专家,这是胡适后来告诉我的。这是我跟《自由中国》结缘之始。
《自由中国》十年
回想《自由中国》杂志驰骋十年的特色,正在它单纯地讲了真话。它的主轴是提倡自由民主,千书万语在“与朝廷争胜”(这是当年苏东坡的“毛病”),很了不起。但我常常想,当《自由中国》被封杀后,影响一时的掌声歇后,平心而论,究竟这个杂志影响了谁?除了我李敖能够延续这一“与朝廷争胜”的风骨与干法外,它又影响了谁?我找来找去,实在找不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。其杂志存则义举,其杂志亡则义息,不是吗?看看我台中一中的同学施启扬,他当年和我一样都是为《自由中国》写文章的大学生,唯一不同是我用真名“李敖”,他用笔名“扬正民”。在雷震死后问世的日记中,我们甚至看到施启扬与雷震“暗通款曲”的细节。可是一朝《自由中国》没了、雷震坐牢了,我们看到的施启扬,却是卖身投靠国民党的文人了。《自由中国》提倡的自由民主、开明法治,和“与朝廷争胜”的种种,早都被它的作者施启扬忘得一干二净了。究竟这个杂志影响了谁?我终于看到倒行逆“施”的范例了。马君武诗说“文字收功日,千秋革命潮”,但在《自由中国》杂志上,我看不到。在《自由中国》后,我也办过杂志,但究竟影响了谁?看来看去,原来答案是我自己。我深切感到“文字收功”的局限,“反革命”(这里不遵守国共的狭义用法)的势力太大了,最后最突出的,只是“与朝廷争胜”的那股精神而已,是精神胜利!其他的赢面,毕竟又迟缓又可怜。胡适在《自由中国》茶话会上致辞说:我们不要妄自菲薄,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,只是那种权势不是世俗的武力与财力。他的观点令人心神一畅。但是,毕竟时代已变得越来越不“匹夫而为百世师、三舌而为天下法”了。蒋廷黻预告说:他们那一代的知识分子是中国有影响力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。从许多面上观察,蒋廷黻说得也是。知识分子的确越来越小化、越专家化了。这个世界已经罕见“大儒”了、已经浪淘尽千古风流的“大儒”了。
李敖名言录:
1、“如果我不是李敖,我愿是李敖第二。”
2、“我要是想佩服谁,就去照照镜子。”
3、人生啊,N就很好了,为什么要追求N+1?
4、伤逝不是回忆,伤逝是一种错误的人生态度,它使快乐的回忆蒙上尘土。
5、“在暗室里,我要自造光芒。”
6、“作为一个午夜神驰于人类忧患的人,作为一个思想才情独迈千古的人,我实在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。”
7、“我本该是五十年后才降生的人,因为我的境界,在这个岛上,至少超出五十年,我同许多敌友,不是‘相见恨晚’,而是‘相见恨早’。”
8、“我的职业和屠户有点儿像,就是每天要杀许多猪。只是他用刀,我用笔而已。”
9、“我是绝不怕孤单寂寞的,长夜漫漫,任重道远,我简直找不到和我同道的人,只是独行踽踽地走向前程。”
10、“我骂人的方法就是别人都骂人是王八蛋,可我有一个本领,我能证明你是王八蛋。”
11、“英国人说英国没有永远的朋友,也没有永远的敌人,只有永远的利益。对我李敖来说,我没有永远的朋友,也没有永远的敌人,只有永远的正义。”
12、做弱者,多不得好活;做强者,多不得好死。
13、有时解释是不必要的--敌人不信你的解释,朋友无须你的解释。
14、笨人的可怕不在其笨,而在其自作聪明。笨人做不了最笨的事,最笨的事都是聪明人做的。
15、我不能等最后审判时才收拾所有的小人与敌人,在半道里,我也要随手宰他几个。
16、有人向我挑战,说“你放马过来”。我不回话,只是疾驰而去,然后马后炮打倒他。
17、新时代的思想家、文学家出现了,就是李敖,他创造了《虚拟的十七岁》。
18、我不羡慕别人的年轻,我只羡慕去年的我或上半年的我。
19、古人有大志者“推倒一世豪杰”,但我认为他们说大话,真正做到此气魄的,乃是千山独行的李敖自己、千古一人的李敖而已。
20、我一生朋友不多,也不花时间招朋引类,所以“自大其身”,全靠自己吹捧自己。吃不消我自吹自擂的人应该惭愧,你们本该替我吹的,但你们闪躲,我就只好自己来了。我吹牛,因为你沉默。
文/好奇心日报
天天天蓝
是个思想家,又像个疯子,一辈子舒舒服服的狂妄。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,色的荒唐,活的明白,一生就这么长,活的是文化人的尽兴。书读多造就思想,人读多造就性格,才华色相,人格情调都通晓才有了这一生狂妄的资本。
Tony
@天天天蓝 思想境界太高
否子戈
在我心目中,他就是当代鲁迅般的存在,是我羡慕的对象!!
豆豆shirley
惋惜,不过留了很多东西